我又來到了書店，一個人，漫無目的。

推開玻璃門，熙攘和聒噪立即把我卷入塵埃中，周圍的鏡像慵懶地舒張開，瞬間又模糊的散落成碎片。瞥過窗外，雨幕將無邊的熱浪排擠到我面前，使人幾乎昏厥。然后，有一點點水花，輕輕滴在我的唇邊，咸咸的滋味一下子通過舌尖傳遍了全身，我立刻想到了你。

那年夏天，你靜立在淋漓的詩意里。黑暗一如既往地吞噬著夜晚，細雨如月光般傾瀉下來，把你阻擋在屋檐下，不知所措。于是我撐起橙黃色的傘來到你面前，偶然的相識像一場獨幕劇，沒有絢爛的色彩，背景只是在微風(fēng)中飄舞的水霧，奏起遍地蕭索的弦歌。你拘謹(jǐn)?shù)乜粗?，莞爾一笑，一切仿若透明。那一刻，你清秀的眸子賜給我無盡遐想，從此我時常懷端著一個淡藍色的夢，夢中美麗的仙女緩步而過，她住在了無邊際的夾竹桃林中，窄窄的木屋頂飄著乳白色的煙，不遠處有一條金光閃閃的清河，岸邊圍繞著繁盛的蘆葦，一群精靈的身影輕快地蕩漾，它們在短暫的春天里默默為你祈禱……

只是我不知道，你迷戀著雨季。你喜歡在傘下倚著男孩的肩，幸福地微笑。而我總是竭力躲開雨水，朝陽光的方向靠攏。

把時光推到前幾天，我的腳步匆匆穿過馬路，表情茫然無知。當(dāng)時我還會禁不住地呢喃：小心些，小心些。可是我在和誰說話？我也感到莫名其妙。你走了，留下的只有寂寞和自言自語。我再也沒做過那個淡藍色的夢，一覺醒來總是雪白的屋頂，空洞地瞪著我。我不知道現(xiàn)在的你是否會不經(jīng)意地想起我。也許能在校門口接你放學(xué)的人很多，但因為你的感冒而失眠的人可能只有我。雖然你不理解，雖然你不會像我一樣，因為你的漠然而失落，只能一個人躲在暗夜里喝著苦咖啡，凄涼地吟唱。

您好，請您讓一下。

我回過頭，一個穿著綠色制服的服務(wù)員看著我，我笑了笑，轉(zhuǎn)身繞到書架與墻壁交叉的斜角處，看著那服務(wù)員用細毛刷輕拭著書脊上的灰塵。我摘下眼鏡，反復(fù)地揉著雙眼，目光仿佛被某種沉重的質(zhì)感深深地刺痛，滲透著久違的倦意，使我不自主地倚向背后。“嘩啦”的一聲響，這不經(jīng)意的動作好像碰落了哪一本沒放穩(wěn)的書，我屈下手臂拾起來，樸素的封面，再熟悉不過，是我高中時通讀了很多遍的《挪威的森林》，而且現(xiàn)在也經(jīng)常翻看，樂此不疲。我的枕邊除了它以外，還放著一本卡夫卡的短篇選，泰戈爾的《飛鳥集》，和一本《人間詞話》。你總是很不理解，因為只有安妮寶貝才能使你沉迷。你的生日，我送給你幾米的繪本，你仍是反感，只是敷衍地接過，隨手翻了翻，又不屑地丟到一邊，捧起《告別薇安》細細地讀了起來。我有些懊惱，硬是把繪本塞給你，然后摔門而出。在我離去的腳步經(jīng)過你的窗前時，我分明聽到了書頁撕裂的聲音。

“忘了有多久，再沒聽到你，對我說你最愛的故事……”音像區(qū)那邊響起了你最愛的《童話》，你說你喜歡光良那樣，有著干凈的面龐，和清澈聲音的男孩。但我不是，我總是習(xí)慣沉默，只會木訥地看著你，偶爾對你一笑也會不自主地窘迫。我不懂得浪漫，我與你約會的地方不是咖啡屋，不是西餐廳，也不是電影院，只是在這一間散發(fā)著晦澀的書店。冷漠的旁人擦肩而過，留下混亂的喧囂，我看到你的眉頭緊蹙，空氣中剛剛還漂浮著的暖意剎那間不復(fù)存在。我試著撫凈你的心思，試著讓你接受我的選擇。但我所說的一切無法再讓你遷就，你終于顯露出了不耐煩。你說我只會講?？思{，博爾赫斯，或者尼采和薩特；你說我只會背惠特曼的詩，宣泄自己的寂寞情緒；你說我的作家夢純粹是空想，注定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悲劇。你厭倦了這些，我卻還未懂得。于是你說，我們結(jié)束吧。然后，決然地向前走。

我還是木訥，一如既往。緩過神的時候，你早已不見了蹤影。我怔怔地上了樓，從一邊走到另一邊，始終低著頭，在樓梯拐角處我聽到自己啜泣的呻吟，模糊的視線里突然映現(xiàn)粉紅色的衣襟，仿佛一小朵熾熱的火焰，掀起了我的驚惶。我顫抖了一下，分手的時刻仍會巧遇，也許你會認(rèn)為這就是宿命。但我并不相信，我想每個人的生活都如袋鼠般跳躍前行，可是我卻仿佛一只匍匐在地的刺猬，那樣小心翼翼，一有什么聲響就趕快蜷縮一團。你也感覺到我是喜歡依賴著別人，總想躲到影子里不肯出來。我以為此刻的你對我產(chǎn)生憐憫，即使摒棄尊嚴(yán)，我也會設(shè)法挽救我在你心中的位置，但這只是想象而已，我也無法徹底做到，那時候我才明白，我一直是個自私的人。

你仍是面無表情，好像在等著我開口，幾秒鐘的時光被無限延長，綿遠的流年橫亙在我們之間，還是你先打破了寧靜，你問我，這難道只是游戲嗎。你又說，我們結(jié)束了。我無語，輕搖著頭。于是，你轉(zhuǎn)身，我下樓。

我深呼吸一口氣，感覺胸口不怎么悶了，只是些許壓抑，是不可磨滅的，我亦是承受著，只要你懂得，我曾深沉地愛過，盡管這一場看似悄無聲息的愛戀，始終是個錯誤。

我繼續(xù)翻著《挪威的森林》，封面上落滿了灰塵，顯得有些萎頓，我把它舉起，使勁拍了幾下，然后聽見激起的塵粒在四處舞動，張皇失措。

他在干什么，一直在我身邊繞著圈子，看似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后，就彎下腰來向上瞅著我手中的書。也許他想知道我拿著的是什么書，會使我如此入迷。他不知道是因為這本書產(chǎn)生的聯(lián)想，使我沉迷于對你的思戀中。我故意偏轉(zhuǎn)了一下身子，躲開他的視線。他也顯得無趣了，隨手從背后的課外讀物書架上抽出一本，心不在焉地看著。我斜瞥著他，盡管天氣不是很熱，他卻穿著單薄的球衣，帶著深藍色鴨舌帽。一張黝黑的圓臉讓人感到泥土的氣息，脖子上還蔓延著汗?jié)n，身上像刻意鋪灑著灰塵，愣愣的樣子與周圍繁麗的環(huán)境有些格格不入。他蹲下來，這樣便于盯著我的封面。被一個陌生的目光異樣地掃著，我很不自在，于是也低下身子，半蹲著看書。他無法看到被我刻意遮擋的書，目光有些落寞。他不知道我眼角的余光始終停留在他身上，我也不曉得他到底在想什么，兩個陌生人就這樣好奇地互相注意。他叉開腿歪著頭倚在書架上，蠕動著嘴唇，心神不定。我因為過度地思量他，而忽略了自身的細節(jié)，當(dāng)我感受到他若有所思地眼神在我的鞋邊晃動時，也發(fā)現(xiàn)此刻的自己就像個石雕一般怔在原地。于是我為了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，試著轉(zhuǎn)移注意力，我把書翻到了渡邊去看望療養(yǎng)中的直子的段落，這又使我陷入回憶，回憶著我們曾經(jīng)類似的幸福時光。

那個夏天，我們沿著并不曲折的海岸線行走，速度緩慢。浪花與光線交織成殘破的碎影，天空是干凈的藍。你說你喜歡這樣的僻靜，我?guī)銇淼洁l(xiāng)下外婆家。你滿懷欣喜地笑望著遍野細長的灰蘆葦，無比瘋狂地抒情。飄動在水鄉(xiāng)的優(yōu)美情調(diào)，讓你望盡原始的繁華。你還可以看到靜默高大的樹，黑色的骨干就這樣生硬而堅強地支撐著天空和生命。而我只喜歡蹲在充滿蟲鳴聲的夜晚，望著你的臉，你的發(fā)梢被月色沾染，閃著銀光，你的目光顯出前所未有的平和，你看著彎坡上爺爺隱約揮舞的鐮刀，夜涼風(fēng)靜，你的身后起伏著黑色的丘陵。

現(xiàn)在是夏了。然后會是秋。是冬。我細數(shù)這些季節(jié)，記憶中絢爛的煙花徐徐開放，那些美妙的瞬間，你還記得嗎？

耳邊感覺寂靜了，我回過頭，雨停了，窗外一片明朗。陽光下又呈現(xiàn)出忙碌的人群。你走了，我對這個城市的興奮蕩然無存，我知道，這不是我要的幸福，也并不屬于我。

他還是故作沉靜，時不時瞥過我。我仍是面無表情，但心里已煩躁得顛狂。站許久了，雙腿有些麻木，我扭了扭脊背，把書往架子里一推，然后快步向他身后的方向走去。走了幾步后又停下，回頭看了看，原先的位置空蕩蕩的，他不在了。我繼續(xù)向四處里張望著，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，也許只是想通過尋覓滿足一下好奇心。而當(dāng)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時，發(fā)現(xiàn)他的眼睛也在盯著我，泛著冷漠而無所謂的神色，始終如一。我突然有些驚惶了，趕緊轉(zhuǎn)過身隨手拿下一本書，胡亂地翻著，偶然瞥見封面，《告別薇安》。我無奈地笑了笑，命運真是捉弄，上帝也許真的揣摩到了我對你無法舍棄的留戀。但此刻的我卻只想逆行，我捧著你所愛的書，把積蓄已久的情愫全部灌注到它身上，然后把封面撫平，用雙手把它放下，心里頓時感覺輕松多了，身子也如落葉般飄然地向前移，當(dāng)我的指尖觸及玻璃門把手時，又下意識地向里面望了一眼，我看到他已經(jīng)站到剛才我停留的位置，他翻開了那本書，他終于看到了它，并且能夠隨意地撫摸，盡管它不是他的初衷。

我走出書店，被細雨沖洗過的天空，泛著透明的藍，干凈而清澈，像流淌著的琥珀。